一代儒士高信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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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06-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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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時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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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若曦】
一直默默聆聽的信疆,半天才透露一句:「忠於歷史是原則。」這是我聽到信疆的最後一句話。一代儒士,果然言簡意賅,令我終生難忘。
1975年,人間副刊有意轉載我反映「文革」的傷痕小說,開始和主編高信疆接觸。其時我居住溫哥華,幾年裡全靠越洋電話連繫。聞其聲,但覺此君溫文有禮中洋溢著誠摯之情,想必是儒雅之士。80年元月,我為「高雄事件」返台見蔣經國總統,也終於見到高信疆了。這才發現信疆不但儒雅,且英俊瀟 灑,夫人又是美嬌娃,儼然一對金童玉女,羨煞台灣藝文界。
我反映文革的頭篇小說「尹縣長」最早刊於香港明報月刊,台灣中央日報副刊擅自轉載,且刪改詞句,如毛主席一詞改為「毛XX」。當時兩岸敵對,台灣又處戒嚴時期,報刊嚴受管制,文字遭刪改我也無可奈何。
信疆作法卻令我刮目相看。他設法找到我的電話,事先徵求同意,還委婉解釋台灣報刊的處境,雙方同意對一些敏感詞句加上引號。由於我小說反映大陸實情,有些不免和台灣的一貫宣傳相左,他便請名人專家寫文章佐證。記得一篇「查戶口」裡寫到女主角到自由市場買雞。台灣長年累月宣傳大陸同胞「啃草根,吃樹皮」,怎有可能吃雞?於是他找來國學大師錢穆的夫人錢美琦寫文章,解釋什麼情況下有雞可吃,煞費苦心,令人感動。
信疆,對不起!
如今回想,那個年代的高信疆已開啟兩岸交流的破冰之旅矣。
在那戒嚴時代,新聞遭控制,副刊藉文學之名可以反映一些社會現實,因而備受讀者重視。據說有人看報只看副刊,其它視為「官方宣傳」,棄之如敝屣。把信疆時代的副刊視為一種時代見證,完全說得過去。
拙作中篇小說「耿爾在北京」分上下中篇,為了完整,信疆用整版一次刊完,據說是副刊史上的首例。
暌違家鄉十八年,頭次返台即發現台灣已今非昔比,政治雖高壓,但財經發達,社會充滿活力,遊子如我大為心動,返鄉成為我的最愛。幾次返台,信疆分別陪我去看朱銘和洪通,一路都沒給我寫稿的壓力,令人十分感激。聽說我想看金門前線,他也作了安排,同行的還有當時的記者兼編輯林清玄。沒想到這回我卻犯了錯誤。
金門之行太有意思了,尤其與接待的軍方代表曹主任拚酒,不禁勾起青年時代與軍中作家楚戈、瘂弦等交往的回憶,返美即寫了篇散文紀錄這份觀感。正好聯合報副刊主編瘂弦來電約稿,我隨口答應,當天便付郵。文章很快見報,信疆即來電話。
「我們在等你的文章,你怎麼給了聯副?」
「哎呀,抱歉!你沒向我要稿……我以為林清玄會寫報導……」
「他寫和你寫,不一樣呀!」
我除了抱歉還是抱歉。後來和文友提及,無一不怪我粗心大意。原來兩報競爭激烈,「副刊高」和「副刊王」壁壘分明,文人也素有詩酒相酬的習俗,像我這樣不諳人情世故,不能以長年離台為藉口,只怪自己神經麻痺不仁。以後,每見到或想到信疆,我第一個念頭是:信疆,對不起!
人間副刊辦得十分風光,但是信疆也承受很大的政治壓力。80年代初,他一度被迫離職,乘機到美國遊學散心,曾來柏克萊舍下住了一晚。都說信疆善飲,正好存了幾瓶好酒,蒙他不嫌飯菜簡陋,竟喝得十分愜意。
心上的一問
原以為他會藉酒澆愁,談在台遭受的不公不平待遇,誰料他一心只想知道中國大陸的情況和未來走向。80年初,北京的「民主牆」和民辦刊物運動,炫若曇花一現,終以驅散疏導結束,但已為關心中華民族的仁人志士呈現了一線曙光。無奈海峽兩岸仍是最近距離卻和解無期的狀態。信疆憂心民族和國家前途,慨歎有心無力,只能以酒抒懷。我曾熱情投奔祖國,結果鎩羽而歸,對其憂思頗能感同身受,也跟著小抿了幾口酒。
「牢騷太盛防腸斷」,信疆才喝完一瓶就說醉了。其時段世堯(前夫)在邁阿密工作,我安排信疆在大廳旁他的臥房安歇,我和孩子在樓上歇息。半夜忽然傳來樓下乒乒乓乓的響聲,我猜想是信疆摸黑上廁所,撞倒了桌椅什麼的,三更半夜下樓查看也不方便,就沒搭理。天亮了,漱洗完畢下樓來,見信疆已酒 醒並穿戴整齊了,臉上掛著歉意。
「不好意思,昨夜酒醉嘔吐,馬桶堵塞了。」
我安慰他一番,乘他吃早點時,請匠人來通馬桶。須臾完畢,付了六十美元,一直不敢問堵塞原因。居住廿載,全屋的馬桶也僅堵塞過這麼一回。依常理判斷,嘔吐物不可能堵塞管子,那信疆究竟丟進什麼東西呢?可惜沒機會問他了。
言簡意賅 終生難忘
上回見到信疆是2005年夏天。 我參加「新象」創辦人許博允組織的蒙古建國一甲子暨成吉思汗帝國八百年慶祝團,返程停留北京一天,轉機兼會友。高信疆是大家想見的朋友之一,更是我唯一想見的。聽說上世紀末他應邀到京創辦雜誌,可惜經營無成,那麼他現在作何營生?乍見面不好打聽。赴晚宴途中,我和他邊走邊聊,兩次聽他接手機,似乎是為人介 紹投資項目。第二通電話他婉拒搭飛機南下某省,關掉手機時喃喃自語「條件不成熟,沒希望」云云。出於尊重,我忍著沒追問細節。
兩人談著,漸漸落於眾人之後。我乘機向他請教一個困擾我半年的顧慮。其時正寫作自傳「堅持.無悔」,不知是否要寫出我知道的一些牽涉金錢交易的政治內幕。其中兩位也是信疆熟識的文化人。
「作家是應該有聞必錄、忠於歷史,」我很猶豫,「還是避開不談,以免落人揭發隱私的口實?」
一直默默聆聽的信疆,半天才透露一句:「忠於歷史是原則。」
這是我聽到信疆的最後一句話。一代儒士,果然言簡意賅,令我終生難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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