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病房跟他握手、談話//黃瑞田//2014年04月14日//中時
去年六月以後,資深作家朱羽的健康狀況大不如前,經常高燒不退送急診住院;今年一月六日,他臨時喘不過氣來,照護中心通知家屬將他緊急送醫,因肺部衰竭,於一月十二日逝世。
對四十歲以下的人來說,「朱羽」這個名字可能比較陌生,他是何許人也?
如果你會哼唱中視連續劇《神雕俠侶》主題曲──「躍馬江湖道/志節比天高/一位是溫柔美嬋娟/一位是翩翩美少年……」;或者你會唱中視連續劇《鹿鼎記》主題曲──「牧野鷹揚/一飛沖霄漢/逐鹿中原/看誰逞英豪……」,這兩首主題曲的歌詞作者就是朱羽。
「朱羽」這個名字,對目前五十歲以上愛看連載小說的人來說,一定有印象。在六○、七○年代,朱羽與武俠名家古龍、諸葛青雲、臥龍生等人在報紙連載版面並列,他的作品不是武俠小說,而是獨樹一格的民初俠義小說。後來,媒體開放,電子媒體興起,平面媒體式微,連載小說不再成為吸引讀者的焦點,逐漸退出媒體版面,這幾位作家的名號雖然從讀者的腦海中淡忘了,不過,他們的作品,仍然陳列在小說出租店的明顯位置。另一方面,兩岸開放交流,他們的作品在中國的簡化字版,也掀起了閱讀俠義小說的風潮。由於他們年事越來越高,很少有新的作品發表,多半呈現退隱狀態。
出版七十七本小說
根據台灣文學館資料,朱羽出版了七十七本小說,都是「磚頭書」,我約略估計,總字數超過一千五百萬字。放眼當今作家的創作量,有幾人能比得上?
二○一一年三月五日,我為了要幫家母尋找理想的長期照護環境,在高雄市三民區一家照護中心「邂逅」朱羽。邂逅的原因很特別,他在房門口貼了一張B4綠色壁報紙,上面寫著:「朱譜森──名作家朱羽」,還貼了兩張生活照,希望大家知道他曾經是個叱吒風雲的名作家。我被這個佈告吸引了,在照護中心沈護理長的引導之下,我走進朱羽休養的房間。這是一間兩人房,不過,有一張床是空著。朱羽的床緊鄰牆壁,雖然天花板上有LED燈泡,並沒有打開,房內有點昏暗。
對於我這個不速之客的突然造訪,朱羽顯得有點緊張和尷尬,他把蓋在小腹的毯子往上拉到胸前,想要坐起來,護理長請他躺著就可以了,說:「朱伯伯,黃先生來看您。」
我這時才看清朱羽的樣貌──清癯的臉龐滑嫩而沒有皺紋,挺直的鼻子的右鼻孔插著鼻胃管,要不是有一頭稀疏灰白的短髮,根本看不出他已經年過八十。他用炯炯有神的雙眼看著我,說話的口音有點沙啞不清:「黃先生?我認識你嗎?」
我連忙自我介紹:「您可能不認識我,我是黃瑞田,草頭黃,瑞士的瑞,種田的田,曾經出過幾本書。」
「黃瑞田,有印象,有印象,我曾經在副刊看過你的名字,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裡?」我猜想他以為我是慕名而來。
我連忙解釋:「我正在幫家母找理想的照護中心,護理長帶我參觀,剛好在門口看到您的佈告。」
朱羽高興的說:「你是第一個看到佈告來看我的。」
六家報紙同時連載
這時候,有一位外籍看護推著護理車進來,要幫他灌食,為了不妨礙看護的工作,我只好跟他說改天再來看他。
沈護理長說,朱羽十多年前中風,在台北新光醫院長期復健,兩年前搬回高雄,由於他太太是左營區里長,家裡天天有里民進出,不得安寧,家人就安排讓他住進照護中心。
第二天,家母也住進這家照護中心,我將她安頓妥當之後,我就去「拜訪」朱羽。
朱羽斜躺在床上,蓋著薄毯,雙腳屈膝拱起,左手扶著一本精裝書,右手拿著一支手電筒,照著書頁閱讀;他看到我來了,隨即關掉手電筒,望著我。
雖然再度見面,我仍然自我介紹:「朱先生,不好意思,打擾您了,我昨天來看過您。我年輕時候,每天都在期待拜讀您的連載小說。」
一提起他的連載小說,他意氣風發的說:「我最風光的時候,當時台灣有十三家報紙,我在其中的六家連載小說。」
「哇,真不得了,您是先寫好六篇小說,再拿去發表嗎?」
他搖搖手說:「不是,不是,我同時間寫六篇小說,每一篇一天寫四張三百字稿紙,大約一千兩百字,一天總共要寫七千兩百字,寫完了,就寄給報社。」
「六篇小說同時寫,人物和情節不會亂掉嗎?」不要說同時寫六篇小說,要我同時讀六本小說,我會被情節與人物搞昏了。
「不會啦,我的腦筋清楚得很。」他得意的說。
「一天寫七千多字,真不簡單!不僅腦筋要很清楚,還要有超人的想像力,以及堅毅的創作動力,否則報紙難免會開天窗。」
「通常我會提早幾天寄出稿子。」
每天稿費進帳兩萬
「為什麼不用傳真交稿?」我記得七○年代,傳真機已經很普遍。
「報社派駐各地的新聞記者,都用傳真發新聞稿,報社每天收到的傳真的新聞稿有上百篇,會亂掉,也可能會搞丟了。」
「會不會寄錯報社?」
「不會啦,我有一定的作業程式。」
「一天至少寫七千字,壓力不是很大嗎?」
「稿費的誘惑力更大,我的稿子,一個字至少三塊錢。」
我暗地一算,嚇了一跳:「您一天至少賺兩萬元。」
「沒錯,那個年代,我一天有兩萬多元稿費,大約兩個月,就能在台北火車站週邊買一棟透天房子。」
認識第二天,他不僅跟我談了這麼多寫作「核心」議題,還告訴我他的「身世」。他出生於一九三三年,剛滿十七歲(一九五一年)時,跟著叔叔來到台灣,考進台大中文系念書,第一名畢業,旋即到美國柏克萊加州大學研究所進修,二十三歲取得新聞碩士學位,回國後進入新聞局任職,擔任參事,當時,宋楚瑜還是他的部屬。上述這一段經歷,是他口述,不曾見著於其他資料,是否屬實,有待其家屬證實。
他在新聞局的任職時間並不長,後來被國防部「挖角」去從軍,進入國防部情報學校接受情報訓練結業後,跳過尉級,授階少校,又到國防部軍法人員訓練班受訓。他的軍旅生涯大約二十年,並曾為中華戰略協會、著作權人協會會員。後來以上校官階退休。他的小說著作,大部份在這段時間完成。
八十歲還繳所得稅
除了七十七部小說之外,還曾經在一九六九年前後,為臥龍生代筆《寒梅傲雪》、《鐵劍玉佩》二書;他不止一次告訴我,他寫了三千小時的連續劇劇本,這些連續劇,可考的有《人面桃花》、《飛燕驚龍》、《小李飛刀》、《唐詩三百金縷衣》等等。他的小說,大部分還在發行販售,大陸也有簡化字版。他說,他是中華民國八十歲以上的老人當中,還在誠實繳所得稅的國民,因為他每年還有九十多萬版稅收入。
朱羽於二○○○年前後,因中風住進台北新光醫院,病情穩定之後,積極復健。他說:「我在新光醫院,做了五百多次復健,每次復健,都要兩個小時以上,很痛苦,但是我都忍了下來,現在,除了雙腳不能行走,其他都沒問題。」他伸出雙手,與我緊握,力道不小,證明他所言不虛。
每天三餐,看護會將他抱上輪椅,推到大廳用餐。餐桌是三張長方桌併在一起,朱羽有固定座位,靠近電視機,一邊用餐一邊看電視。朱羽有一個中型黑色公事包,總是不離身,吃飯時,會把公事包放在左手邊;睡覺時也把公事包放在床上,跟收音機放在一起;他的公事包放些什麼東西?我並不清楚,不過,我看過他從公事包裡拿出手機撥打,問他打給誰?他說:「女兒。」他的女兒是美商八大影業公司的高級主管。他床上的收音機幾乎都是開著的,他聽的大部分為談話性節目。
1月12日肺衰竭逝世
照護中心護理長告訴我,朱羽剛住進來時,在大廳看電視歌唱節目,如果播出《神雕俠侶》主題曲,他就會高興的說:「那首歌的歌詞是我寫的。」可是,照護中心的住民們都不相信,認為他腦筋有問題;當他提及曾經同時在六家報紙連載小說,也沒有人會相信。
有一天晚上,我去探望家母,一位剛到職不久值班護理師好奇的問我,是不是朱羽的學生?我訝異的回答不是,並問她為什麼會問這個問題。
她說:「你常常去跟朱羽聊天,我就問他,你是他的什麼人,他說,你是他的學生。」
照護中心每星期都會派車將部分意識清楚、不良於行的住民,安排到特約醫院復健,朱羽和家母同一批,他會告訴我家母的「表現」;家母不會說國語,朱羽聽不懂閩南語,卻也聊得很開心,因為其他的住民會當「翻譯」。每次我去探望家母時,會順道去跟朱羽打招呼,但是,他大部分的時間都在睡覺,我就不打擾他。
去年六月以後,朱羽的健康狀況大不如前,經常高燒不退送急診住院;今年一月六日,他臨時喘不過氣來,照護中心通知家屬將他緊急送醫,他因肺部衰竭,家屬放棄急救,於一月十二日逝世。我於農曆過年後,才從護理長那兒得知他已過世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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