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生於海峽左岸的讀者,執拗的想去拜訪他的身後之所,本就看似沒有邏輯的行為又因左右岸的疏離而變得更加弔詭了。
車子略帶迷茫的飛馳在去往宜蘭冬山的公路上,越是臨近目的地,就顯得越加迷茫──因為目的地真的不好找。天公也不作美,陰霾地壓在群山身上,群山也顯得灰灰黑黑的。
此行的目的,是來宜蘭拜會一位新朋友,也可以說是我的台大學長:這位學長是個詩人,卻還是有些更特別的地方。初次讀到他,是在《台大青年》的過期刊物上,一首〈右外野手〉具象而抽象的等待一個高飛球、也等待一個高飛的生靈;再次偶遇他時,確切地講,是偶遇他的詩集《我願是你的風景》已是一年之後──我還記得那是在11月末的台中綠園道,我在誠品一個不起眼的角落(你也知道詩永遠躲在某個角落)發現了那本綠油油的不短不長的書,封底摘錄了他的作品〈遺書〉的一小段:「若有音樂,哼我愛聽的那曲;若有醇酒,斟我嗜飲的一杯。」我一下子就失守了,我是真真切切地曾想過要寫個遺書,卻想到的也無非就是這兩句,有人說遺書上寫的就是你人生的終極追求,所以我似乎在那一刻找到了共鳴。
透天住所裡的詩人
車行雖然緩慢,也問了不少次路,卻終究還是到了。一棟高高的建築周圍,圍繞著一些密度頗高的透天住所,那些在透天住所裡長待的人們,不知道感觸如何。我走進那棟高高的大樓,把我手機簡訊裡學長的地址拿給管理員看,他爽快地說:這邊電梯上五樓,按照門牌標記找就會看到。我還記得管理員的表情是那麼放鬆而自然,指路收尾時還抱以溫暖的微笑,可是我竟緊張地連微笑都忘記回復,同行的友人問我:要我陪你一起上去嗎?我說:不用了,我想跟學長認識一下,單獨聊聊。於是,我握緊手中的手機,小心翼翼地按下了電梯按鍵裡的五樓。
我來拜訪的這位新朋友名叫羅葉,本名羅元輔,台灣宜蘭人,台大社會學系畢業,1965年生,2010年去世。
從那本已經被我翻看到有些走樣的《我願是你的風景》裡我看到了一個飽滿的詩人跟一個不只詩人的詩人,最終,這兩種角色涇渭匯川,甚至海納出一個高大而溫暖的靈魂,或許會永不消散。我最喜愛他的三首詩,分別代表著他的三種身份,這三首詩分別是〈遺書〉、〈這是誰的〉還有〈我的國家〉。
直觀而無畏的表達
〈遺書〉裡的羅葉確確實實是他自己,又或者說是他自己都未必知曉的自己,又或者說是終極的自己。詩人在自己二字中,是絕對的立法者和執法者──直觀而無所顧忌的表達自己,不必在意任何人的感觸和理解力,但羅葉選擇將這一切說得明明白白、通通俗俗,這當然也包含在詩人的權利裡。然而那些文字之外的意猶未盡和未必如此──畢竟關於生命盡頭之後的一切,我們最多也就只能幻想──卻給了整首詩無限的空間和可能的共鳴,我不就是這共鳴磁場中的一例嗎?詩中那句「我們的友誼無關乎生命存在」使我在讀到之後的一秒鐘裡,恨不得立刻出現在他面前,恭恭敬敬的自我介紹、跟他握個手、跟他說說我愛的詩,為的是證明跟成全。
破夜而出光的閃電
〈這是誰的〉裡的羅葉確確實實沒有關注他自己,他是一個社會觀察者,也是一個有使命的青年公民。「這是誰的丈夫、兒子,蹲在地下道的一角等待著,這是誰的父親?」辛酸而犀利地像一把開刃的長劍,有長度也有寒光。在社會的視角下,詩人不再僅僅是任性的公主王子,他們變成辛辣的鞭笞,也是開刃的長劍──撻伐和剖析著所有的黑暗、不公、冥頑與木訥,在破曉的黑暗中充當當仁不讓的昴日星官,文字和標點就是長長尖尖的喙。然而有多少詩人一輩子也無法或是不願意跳出舒適的立法者身份,成為一把流浪的長劍,但羅葉學長一直都是,他一直都信仰著對社會發出良知的吶喊是讓美好更靠近所有人的利器。不僅僅〈這是誰的〉,還有〈銅像〉、〈自由之愛〉、〈垃圾山上的洋娃娃〉都是破夜而出的閃電。
犀利化作深深的愛
〈我的國家〉現在看來應該是羅葉的最後一首詩作,也從未在任何此前的詩集發表過。在人生的最後光陰裡,他果斷而成功地將我與國家雜糅,用一種溫暖而知心的明媚來對抗現實裡的衰退、無奈和黑灰。大多數人都只能任性的看到一個模樣的國家,但學長的詩裡,那個國家其實不像人們臆想的那麼威嚴和獨立──但這就是現實和前提,人們往往任性的忽略了這些無奈,而學長選擇面對並撫慰:「當他坐在海邊苦思著自立門戶或認祖歸宗的難題……我的國家最想要的其實是一句簡單的加油!微笑。或者輕拍他肩膀為他疲憊的靈魂,擦擦汗……」一樣是沉重的社會議題,甚至比〈這是誰的〉更巨大、更痛徹心扉,但羅葉卻用一種詩人獨有的感知力與柔軟輕輕地帶過,就像一個懂事的兒子終於不再吵鬧著要玩具和去公園,而是在父親的額頭上輕輕一吻,為父親的焦慮和勞累貼心地擦了擦汗。直到此時,我心中的羅葉學長終於將任性的立法者與那開刃的長劍妥帖的雜糅,將感觸與犀利化作深深的愛,口白是「這秩序繽紛的世界,就留給你整理」。
流浪前的邂逅初遇
當我腦中想著這一切,手中緊握著手機,於萬千張王李趙的居所中找到羅葉學長時,我發現我面對的僅是半個立方米都不到的小櫃子。用手輕輕打開櫃門,我看到一面略有些灰塵的玻璃,我用乾淨的手帕擦拭了:玻璃裡面的空間是學長的骨灰甕,甕上有一張照片裡的明媚的臉,一如我在台大刊物的照片中看到的一樣鮮活、熱忱,卻過了將近30幾年。我拿出手機,打開錄音檔,裡面是我誦讀的〈遺書〉,搭配了某種淡淡的音樂,錄音檔靜靜走著,我知道學長在聽,一整面牆裡隔壁的張太太、王先生也在聽,我們的友誼無關乎生命存在,不容你確認,我武斷的交了你這個新朋友,那淺淺吟唱的〈遺書〉該遠勝過一個緊緊的握手、禮貌的擁抱或不寐的促膝長談吧,羅葉,當我一身黑衣的站在你面前;「無需葬禮,不用墓場,你知道的,我喜歡流浪」。但終究,我們還是在這裡相遇,你幸好還沒出門去流浪,不然我便永遠抓不到你來認識我這個新朋友。
熱忱的臉一如既往
找到羅葉學長身後所在的過程裡,得到詩人林達陽的幫忙,當然,如許多人一樣,他也跟我表達過他的驚訝跟不解。確實,一個生於海峽左岸,在羅葉離開後一年才開始到台灣生活的讀者,就像千千萬萬羅葉的讀者一樣讀到他的詩,便執拗的想去拜訪他的身後之所,本就看似沒有邏輯的行為又因左右岸的疏離而變得更加弔詭了。但於我,那卻是多麼自然而然的歷程:有些事,無關左右岸、無關政治、甚至無關邊界──那是一個人類對於另一個人類最淳樸的嚮往,也是一個高級動物與另一個高級動物之間微妙的共鳴──無論活著還是死去的──那個被我們稱為生命的東西在初見的日子裡本就只有這些,是我們錯用了光陰,改變了它。
由宜蘭回台北的路上,天氣一改早上的陰陰霾霾,竟然在好山好水之間放晴了。再看那些山時,再不是灰灰黑黑的顏色,他們在藍天白雲下閃耀著青色的光芒。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如是,我不禁說到。但轉念一想,我看青山用的是凡胎肉眼;青山看我,看見的應該是〈格雷的畫像〉裡我的畫像。想到這裡,竟然默默的為學長感到慶幸了,那一如既往的熱忱的臉,再不會像格雷的畫像一樣有任何生變的可能,無論於青山或是於我,他都永如初見。
而我呢?我們呢?
我只奢侈的希望以後面對他時,羅葉,我也能成為他的那個永如初見的新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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